前言

当我们谈论闽南建筑时，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画面，往往是那标志性的“红砖白石双坡曲，燕尾重脊筒瓦顶”的红砖古厝。那鲜艳的红色，是闽南人热情、张扬性格的写照。然而，如果你有机会走进闽南的古村落，仔细观察那些历经风霜的墙体，你很可能会发现一种更加奇特、更令人着迷的建筑形式——红色的砖块与形状各异的石头，毫无规律又似乎暗藏章法地交织在一起，构成一幅幅独一无二的、充满岁月质感的“立体画”。

这种独特的建筑工艺，在闽南语中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，叫做“出砖入石”（tshut-tsng-ji̍p-tsio̍h）。它不像燕尾脊那样张扬，也不像砖雕石刻那样精致，但它却以一种最质朴、最原始的方式，讲述着闽南先民关于生存、智慧与艺术的深刻故事。今天，就让我们一起解密这种“乱中有序”的建筑奇观，探寻其背后的文化密码。

“出砖入石”：一种源于苦难的智慧

“出砖入石”，从字面上理解，就是砖块“出”来，石头“入”去，非常直白地描绘了墙体的构成。与规整的红砖墙体不同，这种墙的建造，更像是在“填空”——用无数形状不规则的石头（通常是花岗岩、咕咾石等）作为墙体的主要部分，再用红砖、瓦片等材料填充石头之间的缝隙，并起到一定的固定和装饰作用。

这种看似随意的建造方式，其源头并非来自美学上的追求，而是源于闽南地区独特的历史与地理环境，是一种在苦难中迸发出的生存智慧。

闽南地区自古以来就非太平之地。地处东南沿海，明清时期倭寇、海盗侵扰不断，加之宗族械斗、迁界禁海等社会动荡，许多房屋被频繁地建造又被摧毁。同时，这里也是台风等自然灾害频发的区域。每一次天灾人祸过后，都会留下一片断壁残垣。

对于“八山一水一分田”、资源本就匮乏的闽南人来说，将这些破碎的砖瓦、石块直接丢弃，是极大的浪费。于是，智慧的工匠们便想出了这种“废物利用”的方法——将从废墟中收集来的、还能使用的砖石材料重新组合，建造新的家园。“出砖入石”，最初就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、勤俭节约的建筑方式。

从实用到艺术：乱石墙里的美学

然而，闽南人的创造力，绝不会仅仅停留在实用层面。随着时间的推移，“出砖入石”逐渐从一种纯粹的实用技术，演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建筑美学。工匠们不再是简单地将材料堆砌起来，而是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艺术创作。

• 构图之美：他们会精心挑选不同颜色、不同形状的石块和砖块，进行巧妙的搭配。有的墙面，石头大而砖块小，显得粗犷豪放；有的墙面，砖石大小相间，错落有致，呈现出一种和谐的韵律感。

• 砌法之妙：工匠们发展出了多种砌法，如“人字砌”、“乱石砌”、“勾丁砌”等。他们甚至会在墙体中嵌入瓷碗、瓦片等，形成独特的图案，既增加了墙体的趣味性，也寄托了“岁岁（碎碎）平安”的美好祝愿。

• 光影之趣：由于砖与石的材质、形状、凹凸程度都不同，在阳光的照射下，墙体会呈现出非常丰富的光影变化。一天之中，随着光线的移动，墙面仿佛也在“呼吸”，充满了生命力。

就这样，原本承载着苦难记忆的“补丁墙”，在闽南工匠的手中，升华为一幅幅充满肌理感和时间感的艺术品。它将闽南人“敢拼会赢”的坚韧性格、勤俭持家的传统美德，以及不向命运低头的乐观精神，都深深地“砌”进了墙体里。

在哪里能看到“出砖入石”？

如今，在闽南地区的许多地方，依然可以寻到“出砖入石”的踪迹。其中，金门、泉州、漳州和澎湖的古厝群，是观赏这一建筑特色的最佳地点。当你漫步在这些古老的巷弄中，抚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墙面，仿佛就能触摸到数百年前的历史。每一块石头，每一片砖瓦，都在无声地讲述着一个家族、一个村庄的变迁故事。

结语

“出砖入石”，是一种源于匮乏，成于智慧，终于艺术的建筑形式。它不像皇家园林那样精雕细琢，也不像现代建筑那样追求简洁，它是一种带着“野性”的、充满生命力的美。

它告诉我们，真正的美，不一定需要昂贵的材料和完美的规划。从残缺和无序中，同样可以诞生出和谐与感动。它将闽南先民的艰辛、坚韧与智慧，凝固成永恒的建筑诗篇，成为了闽南文化中一道独特而深刻的风景线。下次再到闽南，请别忘了放慢脚步，去细细品味这些“会讲故事的墙”。